宛央

偏执地以为这寥寥几语能闯出时空的霜尘与君相知,素未谋面的故人啊,见字如晤。

【郭女王】人间梦

汉末,关中大乱,有发前汉宫人冢者,宫人犹活,既出,平复如旧。魏郭后爱念之,录置宫内,常在左右,问汉时宫中事,说之了了,皆有次绪。郭后崩,哭泣过哀,遂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搜神记》

 

我从一片浓重的黑暗中睁开眼。

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,就像是睡了很久很久。

面前的几个女子穿着粗布交领的衣裳,头戴简单的簪饰,古朴的就像是从历经沧桑的古画寻摘出的一样,带着历史尘烟的味道,不过她们可不像画上那些富贵人家一般有着华贵的裙钗,朴朴素素倒是更像人间风露。

眼前的景象略微模糊了一下,我微微摇摇头,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还不太清楚。原本各自忙活的几个女子见我醒了,显得非常惊喜,招呼着其中一个出去叫人,剩下……嘶,是两个女子,我终于看清了,一个给我递过水来,说道:“女郎这回昏得长,不过可算醒了,果真是福厚呐!”

我接过水喝了几口,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袖,这暗花的料子我自己并不懂是什么,总之看起来非常精巧昂贵,但却很旧很旧,像是在朔风广沙里掩过埋过一般。呵,自己似乎才更像是从古画中摘出来的,周身裹着历史的旧尘。

我没问自己是谁、她们是谁、我为什么在这里,似乎我本该知道,又似乎这些问题都并不重要,我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:“今者何年?”

女子冲我一笑:“大魏黄初元年!您可真说得上是咱们新朝祥瑞呢。”

 


我在这里休养了二旬,没有再昏睡过去。她们说,听说我刚刚被从前汉墓中发现的时候,还没有什么生气,后来虽然活了过来,却数次昏厥,好在尚有鼻息,难得现今颇有精神,还能说话如常。

“此等异事,洛阳皆奇!其中亦有我等照料之功吧!”

“我看女郎如今大好了,不若先给我们讲讲这前汉的宫里什么样,我好奇得很呢!”

“啧啧,那粉黛得多讲究,那妆盒得多贵重,那金银得不胜数啊!”

“就你俩事多,这女郎的金口将来啊八成是专开给贵嫔的。”

“哪有,那几个宫差早都来听女郎讲过了。本已经打算接进宫了,只是女郎再三昏睡才作罢。若是女郎愿意,就在走之前给我们长长见识嘛!”

果然不多时日,接我的车来了。我晃晃悠悠进了宫,命中注定一般。

 


我看向贵嫔。“贵嫔”,阖宫上下只此一位,自古而今此第一位。她三十来岁的样子,我不由得心中比较起来:比我最大的姐姐年纪大上一轮,比我的妈妈年纪小上一轮,因而我一时找不出该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。

我还在思量,但身体已经习惯性地动作起来,规规矩矩地向她下拜。想来,我曾是西汉的宫人,这等礼数应该非常习惯。

她的言语腔调和善极了:“起。多大年岁了?”

“十九。”十分温细小心的声音。

她打量一下我,又问了几句日常,然后向左右笑了:“不虞天下真竟有此等奇事。复有生气自是世间大幸,况是这般温致少女。惜今虽有福,却无安身之所。闻汝能述前汉宫中旧事,次序井然,活灵活现,吾亦望闻之。倘使合意,不若先就此处安定下来。”

那是一种很有尊威气却毫无压迫感的声音。

我知道自己别无去处,遂蒙蒙混混地谢恩。

我的声音似乎有些怯,但更多是满溢的感激:“奴婢不幸,早丧亲姊。今时迁事移,故旧尽去,奴忝滞世,敢蒙贵嫔垂恩收容!”

 


黄初三年,她被册立为皇后,端庄雍容,六宫之帅,天下之母。她接过册文时偷偷落了一滴泪,当时我就站在旁边,看得清清楚楚。那滴泪只有我看到了,其他宫人们没看到,连天子都没有,虽然陛下走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,虽然陛下眼里的波光是罕见的清柔,但当他看过来的时候,最终落入他眼中的是她一副舒怡的笑貌。这不禁让我有了一种奇妙的独享之感,像是幼时发现了一片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,像是装在盒子里精心保管的七彩小塑料片,仿佛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轻轻扣一扣她的孤城。想到这里,我的头脑都变得愈加清明起来,好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似的。

册后大典前,她问我愿不愿意出宫嫁人,我坚定地说我要留下伴她左右。她的宫人都说我这选择也很好了,贵嫔少时便历人间疾苦,因此待左右很好。我却知道,我不是为了这个。

“尔既为吕后时人,那吕后行事果真如太史公所述?”这话题起的突兀,却也不意外。我曾告诉她我是吕后时的宫人,因为我苏醒之前的记忆好像就停在那里。

而我讲的与史书上写的别无二致,那些字句如潮水一般闯进来在我脑中回荡,关于吕后如何遭人辜负、如何残忍复仇、如何与民休息、如何天下晏然、如何党同伐异、如何遗留祸患。

她听了以后沉默良久,久到我差点以为时光已经加速流淌过去数年,她沉稳的声音才接续着响起:“ ‘自今以后,群臣不得奏事太后,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,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。’此其因彼而诏乎?”

那是陛下前些日子下的诏书,以绝太后与外戚干政而重蹈前朝覆辙。我看着她思索的神色,心间泛起奇异的波澜,心道这天杀的封建父权,就是压制女子、见不得女子参政罢了!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,那本是我不该问也不会问的,可是我用尽浑身力气,像是要冲破这幅皮囊一般:“只因为吕后是女子所以就错了吗?”话一出口,我仿佛被什么绳索拉扯一般,挣扎之中我缓声:“殿下……”

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,似乎没怎么在意我的错位之言:“国家大政,以公明则兴,以私酷则害,此无可易者,放诸四海而皆准。誉也其明,毁也其昏,吕氏如此,君皆如此。君人者,统御内外,威权事大,固不可分掌他手,任其两相倾轧。……最无可易者,父子天下。”

一切真的只是君主的明智或昏庸而已吗?这是怎么回事?透过我的价值观滤镜,我感到了一丝悲哀与……无奈?

“若非父子天下,如之何?”我知道自己问出的是对这个时代来说十分危险的话,但面对她,或许无需遮掩我内心的灼灼之火,我想知道她的答案,或者说,我渴望引诱她剖出一颗危险的心脏。一瞬间的炽烈浇心让我忘记了一切逾矩可能带来的后果,但她没治我的罪,也没上我的当。

她只是摇摇头:“在其位居其责,故前朝之祸,在君之暗弱。遂使臣民离心,纷争四起。天下苦战久矣,所望者,唯安宁而已矣。”

这便是你的回答吗?那是你无法想象也不必想象的图景吗?

她略微停顿后对我浅笑道:“吾最慕者,后汉明德皇后,俭约谦肃,不爱音乐,好读经书,明理盛才,帝凡言及政事,后多有所补益,而未尝以家私干。”

我没听说过这位皇后,这也是当然,东汉的皇后我怎会知道。但单听她的描述我也不禁一叹,是啊,我的这位皇后也是有治才又有分寸的人,陛下问问她政事也是常有的事,听闻陛下当初被立为太子也有皇后智谋的功劳,两人刀尖相逢相伴,走到如今恩敬更隆,乃至陛下力排众议立她为后。在这个时代,这已经很不错了吧?对她来说,这已经很不错了吧?

我觉得似乎还缺少点什么,却张张口没有再言语。

 


黄初五年,陛下率师东征,我作为皇后最亲近的宫人随她留在许昌永始台。

那日她手捧一册半展的素简,却望着窗外的鸟儿发呆。鸟儿搅扰得清风来绕她的发尾,她偏头看向我,悠悠开口:“此台之名,美甚。”

我咀嚼着“永始”两个字,虽看出了她的欢心,却不知她的思绪正在诗里还是在风里:“何以言之?”

皇后笑而不语。

永始,永始。

“……永矢弗谖、慎终若始?”我思前想后,动用了脑中全部的古典知识。

她笑意中夹杂着暖风,不置可否,最后只夸我好读经诗,便又看那简册去了。

我注视着她未敛尽的笑,默念起那拼接起来的两句话。

……我誓决永远牢记而不忘怀啊,慎重以待至于终了,唯愿与君恰如当初。


无人料到,不日天降大雨。我平生从未见过那么漫长细密的雨,连下了一百多天,永生永世都下不完似的。暴雨导致许昌城楼多有塌坏,留下的官员奏请皇后移居他处。

我亦在侧皱眉欲劝:“殿下……”

但她向东面对着层层雨幕,如一柱石像般屹立不动,仿佛已经经受了千年的风霜,也预备好了经受下一个千年,仿佛城楼皆崩、木草皆荒、星汉皆枯,她依然立在那里。

皇后沉声:“昔楚昭王出游,贞姜留渐台,江水至,使者迎而无符,贞姜不去,卒没。今帝在远,吾幸未有是患,而便移止,奈何?”

群臣闻此,屏息不敢复劝,而皇后这般坚毅之言也悄悄传开了。

但这么多人里,除了陛下,只有我知道她怕雨。不是讨厌雨而已,是害怕雨,每每遭遇暴雨天都曾会忍不住震颤不已。因为皇后幼时家门不幸,父亲惨遭陷害,母亲急病而逝,兄姊皆失散于乱世。她失去所有亲人的那日,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。这是她最后才告诉我的,也许因为她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寻常宫人,也许她相信我是可以理解她而不是只敬畏她的人。我想象一个小女孩是怎样将泪水和雨水都揉进心肠,我想象她是怎样流离在空旷的路上寻找一个避雨之所,我想象她是怎样辗转数百里饥寒去投奔一家早已成空的亲戚。我终究没有经历过,我的想象苍白无力。但我流下了止不住的泪。

她抹去我的泪,笑我太易动心。

我心道,你的心不也在这雨幕中跳动着吗?即使颤抖着畏惧着,但仍然勇毅着挚爱着。他是刺穿大雨的光,而你最爱万里晴空。

终于得以并肩站在了一处,不再是仰头也看不到的风景。

我是否终于能够明白,册后时你的一滴泪蕴含着多少春风,一抹笑踩踏着多少寒霜。

 



我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了,自从先帝崩逝,她成为皇太后以来,时间就失去了意义,不像她与先帝始逢之后的那几年,思虑陈王夺嫡之险而分秒必争……啊,不过如今陈王也不在了。我已经习惯于待在她身旁,见证她经年变化。有些时光流得快,有些时光转得慢,有些时光刻骨铭心,有些时光似未有过。真是奇妙。

太后并不常常言及先帝,只是每年先帝祭日前后,她都披上好几日丧服,有时在廊下一站就是一日,按说这不太合礼制,但无人说道,宫人都达成了默契。要我说,这些年的生活平淡得如白开水一般,她彻彻底底远离了朝堂,不会有人与她共商斡旋之计,也不会有人问她国事之见,除了有一次阻止新帝给她的阿姊厚葬以外,她在政事上的存在感近乎透明。她一生的熠熠光彩,只绽放于共先帝一同走过的那些年岁,数来竟只有短短十三年,但那也足够精彩纷呈了。她果真做不得吕后,而是像那明德皇后一般的人,清清淡淡。

只可惜这么多年相伴,如今她的身体也渐渐生出各种病来,近来她特别喜欢跟我说起自己早年间的事情,那些不曾向任何人提起的事情:自己记忆中面目模糊的父母、自己好些年低声下气的生活、自己踏入五官将府那一刻的心情、自己与先帝彻夜的筹谋与对笑、自己站在册后高台时的一瞬清明。

我通常只是做一个倾听者。因为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了。

我想,比起明德皇后,也许她是更艰难的那一个:她真切地在乱世里翻滚挣扎着,作为哀鸿,作为飘萍。她很感念先帝,感念自己能有机会更体面地活下去,能有机会让濒临枯萎的心志重见苍天。但现今的这一切都不单是谁赐予她的,而更是她自己一点一点争来的。

我问她,走到今日,是否要拼命争上许多?甚至我想,是不是像那些台本里写的那样,后宫如战场?

她仿若先帝那样一挑眉,随后清冷一笑,放缓语气:“争?吾与子桓当年所争,乃人心向背,乃海晏河清。”

斜阳的昏黄镀上她轻抬的眼睫,不再年轻的面容温静似玉,我非常矛盾地在那里看到了深沉的怀念与飞扬的意气。我已经习惯了她端沉平淡的样子,仿佛整座永安宫都按下了生活的暂停键一般。但此刻,有一道惊鸿划过晴空,我想她应该负手城头朔风满袖,她应该眉宇舒展一子定局,她应该剑胆琴心策马寰宇,她应该有很多样子,她可以有很多样子。

我也看着她笑了,她争的是他们的那片天,这宫闱于她来说太小了。

随后,她闭眸喃喃道:“永矢弗谖,慎终若始……”

我却听得真切。她当年便喜欢这永始台,如今也要在这里曲终。我与她一齐默念起来:我誓决永远牢记而不忘怀啊,慎重相念今至终了,还似与君一如当初。

“女郎究竟从何处来?”她蓦然眼神深邃地看着我,好像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似的。

……电光火石间,那些所缺的东西我想起来了。于是我颇为中二地朗声道:“殿下可信,两千载以后之华夏,稚子无分男女,皆可一同从师效贤,其所习之义,经史数理弥不有包,且皆可以出仕,可以为师,可以经商。男子所可以学,女子无不可,男子所可以行,女子亦无不可。……彼时天下为公,人人平等,民无奴役之使,无冻馁之苦,国无外敌相乱,无内据相争,烽烟止息,四海升平。”

“那便是大同之世吗?” 

她眼里藏着深空中的星辰渺渺,夕阳温柔地落在她的侧脸上。这一刻真是温暖美好极了,我报以一笑:

“是攘攘人间。”

她闻言愣了半晌,然后泛起一种极其柔暖悠远的眼神,似乎洞穿了无穷无尽的虚空。

“愿于那时见。”


 

 

我从一片浓重的黑暗中睁开眼。

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,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。

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,仿佛有什么哀伤的哭声还在脑中轰鸣。原本手边的平板滑到床边,我打了个哈欠把平板拿过来,按了一下电源键,电子书的页边上写的是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第九》。西汉历史断断续续看到这里又睡着了,不禁再次自嘲我果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热爱学习。现在已经下午七点多了,睡过了晚饭的时间点,再睡下去就只有夜宵了。我起身拉开窗帘,窗外的夕阳谴责着当代大学生不规律的作息。我微微摇摇头,感觉自己的脑子还有点不太清醒,这一觉睡得太长搞得自己迷迷糊糊的。

……等等,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
梦境的逻辑已不太能连通,大约记得我进了一个宫廷作侍女,那主人家待我很好,度过了一段很不错的时光,最后她病重之际与我结了什么约定。是什么呢?

回忆的细沙从我手中迅速流泻,赶在所有景象抽离出去之前,我一遍遍回想梦中最后的几个场景……是什么话?是什么呢?

她是历史上某位真实存在过的皇后吗?我调开史书列表的进度条寻找——

《三国志·卷五》:“文德郭皇后。……五年,帝东征,后留许昌永始台。时霖雨百余日,城楼多坏,有司奏请移止。……”

是她了,最是怕雨的她,但在大雨中最是坚定岿然的她。

她是魏文帝的皇后啊。真好,她的谥号亦是“德”,文德皇后,如她所愿。

我忽的想起了她最后与我说的是:

“愿于那时见。”

见谁呢?——见我?见他?见世人?

如果还能有一次机会,她愿意留在那个时代,还是生在这个时代呢?

她能再次遇见他吗?

我真的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吗?

不知道答案。但我会记得她留给我的最后那一眼:极尽人间沧桑,极尽温热心志。

人生有的是际遇,却没有更多巧缘。约定我记起了,只是这人间再无缘兑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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