宛央

偏执地以为这寥寥几语能闯出时空的霜尘与君相知,素未谋面的故人啊,见字如晤。

【曹节】桃夭

历史向+脑mo补gai

以曹节为主视角,相关人物为郭女王、伏寿、曹丕、刘协。郭女王名字设定为照。本文为摽有梅篇的后续发展,主要时间背景为曹节入宫后的建安十八年至十九年,中心事件伏后之废(疯狂加戏郭女王以及阴谋论预警)。基本时间线和相关史实可参看本文文末的大事年表。


有关曹节及其身边人的“诗经与花”的故事

均可独立成篇,前后跨度大,文风人设有不统一,见谅。

摽有梅(曹丕、曹节)

桃夭(曹节、郭女王、伏寿、曹丕、刘协)

甘棠 (刘协、曹节、曹丕)

另:【曹丕&郭女王】恰好




— 1 —

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……”曹节独自案前抄诗。

已是建安十八年秋,入汉宫大约半载了,倒也过得安宁。从前远离家人的惊惧渐渐淡下去,化为丝丝缕缕的思念,但那种身不由己的愁念却没淡下去,至今她困在这皇城里仍是身不由己啊。此前,她只想了进宫一事是她违逆自己的愿望,去成全天下的大势,因而那时她有足够的勇气与意气,她把笑和歌留给了阿兄,把泪和懦留在了过去,但她却从没想过进宫以后自己该怎么办。

烦忧既然杂多,索性浸在诗里,那里明媚与纯粹,也留着那些她不曾说出的话,那些以她的身份根本不能说的话。

“……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女执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。……”

八月的许都,天已转凉了,但诗里的春意仍是盎然。她看到,女子们踏着温盈的柔光,顺着青郁的小径,行过长长的春时与花季,她们的箩筐满载莺歌与山岚,她们的脚步迈过沉寂的岁月。她们提了竹筐,采了桑叶,从悠远的田野里唱着劳动的歌谣来到她的面前,然后擦肩而过,所有的光彩都走远,再走远,再走远。

“……女心伤悲,殆及公子同归。”

写完这一句,她又沾了墨,滞了一会儿,却终是搁笔。

这个十五岁的少女经历了漫漫的路途和漫漫的时间,从邺城来到许都,从父亲营建的堡垒来到汉家的宫殿。一路上,她看着那座曾经总想逃出的高城逐渐化为天地一粒,她看着沿途各色风景变化纷纷,而最终,她又陷入了另一座宫宇的重重包围,只不过,这里缺了亲人。她还没来得及看看一直向往的四海八荒,也没来得及再好好看看自己长大的邺城。这叫女心如何不伤悲?殆及公子同归……她想起这座汉宫的主人,谁能告诉她,既与公子同归,却如何与公子相待呢?

记得刚刚踏入这宫宇之时,她见到天子刘协,他后面跟着眉眼冷淡的伏皇后。女孩行罢礼,局促地笑了一下,然后移开眼,也不知那边回应没有。

他们几乎与自己素未谋面的长兄一般年纪。

婚姻大事本该开心。她只觉得陌生不安。

彼时对上皇后眼神的一瞬间,她感到了对方眼里的冰冷……和凄惶。

她也怕着什么吗?怕我身后家族的势力吗?

真是可叹,它保证我在这宫宇间过得很好,但又推着我在这宫宇间过得很糟。仿佛自己与他们之间,隔着一条让彼此都安全的河,谁也不敢多迈一步。

曹节搁笔叹口气的工夫,侍女奉来一盏茶,那人跪坐下来将茶放在案上。曹节却立时俯盯着她,思索着说:“今早便见你了,但……你不是新替的宫人,你……”她略微顿了一下,带着探察的期待:“你可是从邺城来的?”

原本低眉的侍女闻此,倏然抬起头,温清的笑容落落大方,似是早已计划得妥帖,并无被戳穿了身份的慌乱。她压低声音说:“夫人果真聪敏过人,妾从五官将府而来。”

这年春,曹节与姊妹曹宪曹华并进以汉帝夫人之位,曹华尚小,暂处魏公国以待其年长,只有曹宪与她一同前来许都。自己身边的侍从虽然多是父亲之人,却或是留在许都十多年的,或是一并带过来的,无一可知邺城近况。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来自邺城的同伴,而且是曹丕府上的,曹节感到亲近不少,而且也被对方的笑意所感染。

不待被问及她是如何察知这假身份,曹节就有些小得意地主动打开话匣:“我曾多次去阿兄的新府,他府上的人我多半认得,你虽面生,但身上些微地有五官将府常用的那种香,虽然只有微弱的一点儿,但瞒不过我。宫里没见谁用这种,我就猜你十有八九是他的人!”

假扮的汉宫“侍女”笑意更甚,正式一拜:“郭氏拜见夫人,夫人长乐未央。妾今春才入五官将府,故而夫人未曾见过。至于香气,则是来自妾身上的香囊,以及这块玉佩。”郭照从衣襟中取出一块玉:“妾之来历,此佩以为证。”

这玉佩收于衣中而不挂在腰间,原是为了伪装成寻常宫人的装束。曹节点点头,对她来说,这香气基本已经能够证明眼前这人并未相欺,确实是五官中郎将府上的人,但她还是接过玉佩仔细瞧了瞧。

是一块龙纹佩,灵动刚健,光润莹洁,纹样巧致。曹丕的玉佩常常变换,但这块玉最受喜爱也最为常佩。她幼时常拽着阿兄的衣袍问这问那,新学了诗还要唱给他听,这玉她认得。

还有一串缨穗,玉佩和一串漂亮的五彩缨穗牵结在一起。若把它们一齐佩在腰间,微风拂开几缕,又随步伐而摆动,想必翩翩动人。

曹丕最喜欢的一块白玉缀上了罗缨,现今佩于郭氏身上……曹节有点惊讶,原来如此,她之前竟还以为这是派来的仆从呢。曹节的视线从玉佩转移到郭氏身上,开心地扶她:“何以结恩情?美玉缀罗缨。原来是阿嫂,快请起!”

郭照起身颔首:“谢夫人。妾出身寒微,又辗转漂泊,初入府中,但承公子垂恩信任,才敢到此。如今女君之位尚空,甄氏主事,吾不敢僭越,担不起嫂称。”

她接着望向曹节,眼眸粲然,愈加探近了说明自己的来意:“须知妾此次,非是代五官中郎将而来,乃是代妾之夫主而来。公子挂念夫人,故而遣妾前来探望,若承蒙不弃,或可代公子作陪一二。故此,我乃乔装私见,不必惊扰陛下,也不便显露身份。”

话说得实在谦卑,行止却颇显从容。

曹节见郭照话说得委婉曲折,迅速思索起其中关系:所谓非是代五官将而来,无非是表明郭氏此来,非为国事,而为家事,非是来探望作为汉帝夫人的她,而是来探望作为妹妹的她。自然没有甄氏这主事之人专程来许的道理,也引得陛下与皇后警惕。而郭氏是新妾,位分不高,地位不显,说实在的并不比寻常奴婢高出太多,因而易于在邺城暂时消失、在许都隐藏身份,同时,这块玉能结了罗缨佩在她身上,看来她是深得阿兄信赖恩遇。自己在这里如此烦闷,阿兄竟让她千里迢迢来陪陪自己,想到这里,曹节有些触动。——家里牵挂着她。

她感念阿兄的这份关怀和考虑。曹节摩挲着玉,隐隐约约觉得这声“阿嫂”不会叫错。

曹节珍重地把玉放回郭氏手里,道:“好,我最擅长保守秘密啦!不过,现下是亲人,不是君臣,阿嫂莫要用那些谦辞虚礼。既要隐匿身份,那便称你‘阿姊’了,我与些许亲近的宫人私下里也这样叫的。那,阿姊可多待些时日么?”

“好。”郭照笑着。

曹节忽然觉得郭照温凉恬淡的笑就像那日阿兄周身柔和的晨光,令人安心。


— 2 —

宫人并非都是曹氏的人,郭照不能整日待在曹节的宫中,那样会令人起疑,所以也需多走动走动。——她是这样对曹节说的。

但多数时候她还是会陪着曹节。

“阿姊,叫位号太生分了,我笄礼取字‘阿宁’,私下里便唤我小字吧。我们以姊妹相待,省去那些曲曲绕绕的。我真的当你是阿姊,你可别再拿我当尊主。对了,阿姊表字为何?可以告诉我吗?”曹节满脸写着好奇。

被这么一问,郭照难得的愣住了。多少年未提起了,自己的表字……那两字到了嘴边竟觉得生涩,像是多年未见却兀然眼前的故人,短短的音节摩挲在唇齿,痛苦地颤抖着如同置身寒冬。她本可以说不记得了,或者说不曾有过,但也许是因为心里软了一下,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曹节活泼的眸子,也许是因为不想失去这个两字“故人”,最后她还是悠悠吐了出来:“小字……女王。……但这是与阿宁之间的秘密。”这个秘密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曹丕。许嫁取字,可她这小字并不代表着少女的婚嫁,而更像是嘲讽着她半生的飘零。

“阿姊这般温润之人,表字竟是意气浩然!我怎没起个这样的字呢!可有什么故事?”少女笑得开怀。

往事太沉,她尚无力尽数道出。曹节再追问,郭照却笑了笑糊弄过去:“宁,安也。诗曰:丧乱既平,既安且宁。阿宁二字何尝不赳赳然,说不定便是要你做个将军安定一方呢。”

“说得对,说得对!当初阿兄若是许我学了剑,我便也会耍一两招呢。”曹节露出小得意的表情,好似真的拿着宝剑一般威风凛凛地舞起来。

小姑娘直率爱笑,着实可爱,仿佛填补上了什么莫名的空缺似的。两人逐渐熟络起来以后,对着曹节,除了说说家中的近况与家人的牵挂以外,她也聊起诗。

“阿宁爱《诗》?”她边问便蘸墨写起来。原来初见那日曹节抄的《七月》,她瞥见了。

“嗯嗯,跟着听过先生和阿兄讲的。阿姊也爱《诗》?”曹节坐在旁边吃着桃,看她下笔。

“粗通罢了。幼时家父偏疼,倒也勉强读过点《书》《春秋》之类的,却皆只是皮毛。”
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
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

桃之夭夭,有蕡其实。

之子于归,宜其家室。

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

之子于归,宜其家人。
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……此诗我读过,是讲新妇之聘。……桃子很甜!阿姊也尝尝?”

“阿宁大婚正值初春桃花盛放,便书此诗赠你。”郭照坦然地搁笔。

寻常女孩应当红了脸。

曹节却一怔,垂下眼:“宜其室家?我之所宜是谁的室家?从入宫之事说定起,我便不再期待什么。众人在意的只是我的位号,朝臣也是,天子也是,父亲……或许也是。来此以后,我着实有些无措,不知该如何面对陛下和皇后。但说到底,我明白自己是为父亲分忧而来,最终也只愿负担自己而已,他们我怎能负担得了,天下我又怎能负担得了。”

不是宜尔室家,而是宜尔宗族,很好。如公子所说,她心系宗族,此不可变。只可惜夹在中间,苦了自己。

“……我以为这样自己便奔往了天下,当做阿兄那战场一般。可阿姊,我到底该怎么办?这天下,究竟是个怎样的天下?天下人究竟在乎什么?”

郭照看窗外的浮云,深深呼了一口气。那是怎样的天下啊,终归让你入了天下的棋局。

郭照开口说:“有时我倒宁愿你笨些,小小年纪便活的太过清醒并非幸事。不过敢谈天下这幅样子,实与公子所言不差。”

她不愿和孩子谈天下,她不知这孩子最后会是曹公的一枚胜子还是弃子,也许都是,也许都不是。但显然现今,她会是平衡局势的一招妙子。

可担起天下的,不应该是个才及笄的孩子。该教她残酷,还是教她温和呢?

郭照深吸一口气。愿她不会成为我。

“所谓灼灼其华,正是现今之阿宁。我知这实在是苦了你。但世间并非只有利害算计,你还年少,握着很多葱郁年岁,还有很多可期可求……也有未来安宁的天下。

“世有离乱流亡,只一条‘安宁’便是多少人求不得的。公子说要护你安宁,便不食言。在我看来,天下人在乎的,也只此一条而已。人之于世,自有当行之事,君子在位,自有济天下之道。所以,无论苦痛几何,无论境遇如何,都要让自己活得更有生色。若有余力,则看看天下人。好吗?”

你最好跨过这些看不见的硝烟,若我们等不到,便替我们看看一统,看看盛世。好吗?

“这话倒与阿兄相像。” 曹节若有所思。

“什么?”

“阿兄曾说,我尚小,当见证太平盛世,不当受离乱之苦,不当目睹鲜血与争斗。他还说,终结这乱世是父兄的刀山火海,也是父兄的功业抱负。”

“我既遇着公子,便也是我的。”郭照侧身轻轻抱住曹节,偏过头枕着她稚嫩的肩膀。

窗外,院中有三两桃树。

郭照的眼眶有些湿润。那首诗,她更想题给自己。她现在能够握在手里的东西,尚且不多。

过了片刻,曹节嘟嚷着说起别的:“阿姊也是今春进府,也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呢。”

是啊,桃花盛开。

建安二年三月初十,十四岁的她,站在一树桃花底下空洞地望着雨幕,失去了家,没有嫁衣也没有归所,从此漂泊于乱世之中。

建安十八年三月初十,三十岁的她,走进了开满桃花的院府,仍然没有穿过嫁衣,却总算得到了安定,荒芜的心抽枝发芽。不嫌迟。

故而,为一人谋,在所不惜!

“好了,今日是八月十五,陪阿宁度过今晚,明日便得启程回去了。”郭照回神,松开曹节。

望着眼前这小姑娘,她不禁思量,二七年岁,正是桃之夭夭的年纪,若是她那时披上了嫁衣,若是有孩子,也快赶得上曹节的年纪了。但若不是那时的错过,又哪来现今的相逢。世事何其奇妙。

“阿姊不再多待几日?”

“足够了,我已逗留旬余,再待下去,公子便要派人催了。我回去定然好好向公子禀报阿宁的近况。”

“那来日再同阿姊论诗。我会想你和阿兄!”

郭照陪曹节看着一轮明月的流转,聊着很多,直到曹节靠着她睡着。

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夜空。

天汉回西流,三五正纵横。真好。

而这汉宫,要变天了。


— 3 —

“阿照现今‘病体初愈’,当好好将养。你们先出去吧。”曹丕带着郭照回屋,随即遣退了众人。

他看了一眼郭照腰间的玉佩,边朝里走边说:“……其实本不该叫你受这般苦,顶着静养的名号却奔波劳碌。”

曹丕一转头看到低眉的郭照:“好了,既从母亲那里出来,在我面前就不必端着这幅谦恭的姿态了,我知道那有多累。坐,说说正事。”曹丕边说边坐,将刚刚上好的茶推向自己的对面。

郭照真诚地笑出来:“谢公子,妾不以为苦。”

她落座于曹丕对面,表情转而肃厉起来:“公子,妾以为伏氏确有大谋。其父伏完在时,初有权威,魏公迎天子都许,引得伏完暗中不满。现今乃父虽死,然其乱心未减:皇后宫中内侍动向、财用出入,着实有可疑之处。因而,公虽有所筹谋,但或许更需及早行动,不可待其坐大,容其里外暗通,颠覆为祸。”

“内宫到底不是我们能轻易探明究深之处,许都原来传的消息只说是有异,却抓不住实在把柄。惠敏可靠者少,看来你此行探到了有用的东西。……想必陛下多半不敢搅动风波。倒是这伏氏,后位坐久了竟滋长出狂气来了。”曹丕冷冷一笑。

郭照接着将自己这十余日在汉宫的明察暗调讲了一番。

她不禁暗道,伏后这般费心经营,真的值吗?……也许她和自己是有些像的,只是她忧心深重,不免困蔽其中,致使漏洞百出。只这一条便败了。

这天下大势,她是看不清,还是不愿看清?

可敬,可怜。

可逼之绝路。

郭照微微叹口气,然后呈上一方绢帛:“公子看看……此物是否可用?”

曹丕注意到郭照的不自然,然后直身起来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,打趣地道:“怕什么?当初可是你主动请缨。”猜想郭照到底是怕了这种探察之事,故意把她请命前往许都之事往重了说,说成是“请缨”。

“不过,不必惊惧,毕竟远涉劳顿,今后不会再允你做这等仆役之事。”

曹丕边说边展开看了,表情有些讶异:“这……你暗中搜出来的?可是历经多年……”他随即一挑眉:“还是说,这是你拟造……”

“公子,魏公不在乎。”郭照眼神灼灼,而后迅速垂目以待。

这是一通书信,是伏皇后写给其父伏完的,上书曹司空残忍迫害董贵人,言语间充满了怨愤惊惧,密谋要伏完设法铲除曹操。而董贵人的死,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。

狠厉。真是狠厉的一招棋。曹操不会在意信的来源,甚至不会在意信的真假,搁着这么一个有势力的外姓在后位上,早晚是个隐患,他若决计废后,只需要个有力的由头。更何况,这伏氏确实已经在暗中挑动变乱了,难道等她发动起来才处置不成?

郭照本是简单探察,却真成了请缨上阵,谁的手里握着人命的时候能够不为之颤抖呢?

曹丕对眼前人打量一二,道:“既然这般震栗,却还献上此信,有胆气。卿越来越令人另眼相看了。”

他语气放缓,盯着郭照低声说:“此事无辜于卿。伏氏不息,则我亡,没什么好歉疚的。十余年前已经有过一次危机了,不能再有了。明白吗?”

“妾明白。”郭照对上曹丕的眸子。

“沾血的是我,不是你。这些你死我活的困局,血沾的多了便没什么愧惧了。”曹丕说着低头一哂:“这般说,没宽慰得了你,倒愈加叫你怕我了。”

“妾不怕。”

曹丕失笑,将信收起来:“我的僚属却不敢这样说。”

“公子,此信……在魏公眼里,并非妾之所得,公子在许都更是不敢培植势力……”郭照一字一句斟酌着说。

信递到曹操面前如何说辞,这还需细细考量。这个动手的由头让曹丕呈上,固然使他在父亲眼里的分量更重几分,但又不能说是曹丕遣人找到的,否则会让曹操怀疑曹丕背着他自作聪明揣测其意,或是暗中蓄势有所私谋。

曹丕却是闻言一笑。

“你倒周全。放心,在你前往许都时,我已趁机向父亲请命操持此事了。所以,在父亲眼里,这信是父亲的人搜出的——在我的调动之下而已。……只是辛苦了你奔波劳顿,却只能无功无名。”曹丕握住郭照的手,语气惋惜起来。

郭照却来不及听后半句的惜叹:“可妾此去只是探听消息,还不能保证伏氏领罪,万一公子落得个办事不利……”

“我信你。”曹丕眼神清明。

“再有,别叫魏公了,跟着叫父亲便是。”

郭照有些愣神,还不知该怎样组织话语来表达心中感激,就听曹丕说:“不必表忠心了,多余。不如说说,见节儿了吗?毕竟抛去你的无功之功,现在你此去的目的,可就只剩这个了。”

话题转了,郭照神情愉悦起来:“何止,多半时日都在她宫里了。”她细细说起与曹节的相处,听得曹丕也牵起怀想:“当时小丫头才将将一剑高,硬是要来看我练剑,还让我教她,我如何教?父亲南征,她还嚷嚷着要从军,说什么都不想待在邺城,可她哪里见过战场,哪里见过生死一线?不过她终究是最识大体的,知道自己的立场。”

曹丕眼神微黯:“夫家和父族不能两全,我还是把她推到了这步境地,还要亲手加深天子与她之间的恨意。可她终究还是要在这宫廷中生活下去。永世之功在前,我本不该想象她一人的感受,可她是我最疼的阿妹,我又如何舍得她整日受着冷眼冷遇?幸而你也劝慰过她了,更有幸她愿意与你交心,这也好,便由你来做这善人,我来做这恶人。”

“郎君所谋,天下之长久安宁,非一时一人之功,休言恶人。”郭照皱起眉。

“我当年种柳,亦是慨叹岁月,亦是希望能摆脱梦魇寻个希望所在。如你所说,愿节儿也试着种棵桃,或可解忧一二,寻个寄托。”

说起梦魇,想起那年萦绕的火光和无尽的黑暗,曹丕盯着手边的茶盏沉默了一会,话题一转,语气沉缓,轻轻问道:“阿照,建安二年,你可安好?”

建安二年宛城之夜,他第一次面对战场的残酷。曹丕无意一问,原本没打算收到什么回应。

但在曹丕温和宁致的声音里,郭照突然涌起了揭开旧疤的勇气,否则她怕会辜负自己那个尘封多年的两字“故人”,怕会辜负年轻时候的志气和期望。正是建安二年的一个大雨天里,十四岁的她失去了家,也丢掉了父亲所予的表字。

只有安定了以后才敢回想往日的颠簸。

那些不敢讲起的过往,终于遇到一个人愿意倾听。

“公子啊……其实我也曾有一个许嫁的小字。”


— 4 —

第二年,建安十九年春,院里的桃花开了。这些时日平平稳稳地过着,曹节向帝后每日问安,找曹宪闲聊一二,在宫苑里自己读诗学棋。这样倒是与所有人都相安无事。

曹节认真地考虑着院里还可再种些桃花,那些娇嫩明艳的粉与白,尽情地吸吮着雨露朝阳,饱尝人世间的一切美好,冲破一切藩篱与高墙,在一碧天幕下摇曳生姿,自由地领受着年青的生气。瞧瞧,那令人失神的光彩。

这日她喝了风寒药,坐在院中与自己对弈,寂寥的性情和陈旧的身体一起晾在春晖和暖风里,抖落得清爽安逸。

虽然前些天受了点寒,但她喝了这一段时间的药身体早就康复了。她觉得这么和煦的天气应该出去走走,侍从们反复劝如今已封为贵人的她注意身体,还是留在宫里静养为宜,但曹节不听。侍从们面面相觑,欲言又止,不敢阻拦,只得由着她出去,然后紧紧跟着。

曹节走了一段路便发现了异常 —— 耳边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。她听了一会儿,提起裙摆跑了过去。

那是中宫。那是伏后的居所。

兵士不少,看起来都来自宫外,她没法靠的太近。曹节什么都看不到,但她听到了中宫里凌乱的脚步声和皇后的哭声。映着那哭声的,大概还有皇帝长长的沉默。

她大约猜到了什么。

除了父亲,还有谁敢动皇后呢?

但她此前从没想过。从没想过这件事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身边。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象,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,那种微妙的平衡就可以永远保持下去。

她想起初见时伏后清冷淡漠的眉眼,还有去问安时伏后戒备谨慎的言辞,还有在她晋为贵人之后故意提起两次董贵人。

她想起有一日碰巧听到帝后的争吵,陛下压抑不住焦躁地说“那我便救不了你”。

她想起最后一面,是伏寿孤僻的背影。

侍从们看到贵人怔在原地,都吓坏了,纷纷劝她回去,又想着没能拦住贵人反而让她到了中宫,回头该怎么交代。

曹节仍然神思游荡。听宫人说,伏后追随陛下足有二纪,曾随陛下颠簸移驾,一同受过冻挨过饿。二十四年,那是多么长的一段年岁,只有十六岁的姑娘想象不到。恍惚间,她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:不知那时的伏寿有没有灼灼的嫁衣,有没有为她祝福的众人?但或许乱世中的人不配拥有那么多。

桃之夭夭,终究一谢。

如今皇后也许将要不保了,可是,曹节扪心自问,“皇后”这个符号最后如何,她自己真的在乎吗?天下人又真的在乎吗?人们渴求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下呢?

答案在她手边飘荡。

只可惜谢了的花。

卫兵终于走了。立于高大沉寂的层层宫宇间,曹节敏锐地感到,自己真的已经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了。皇后一倒,不就是摆在明面上的权势易位了吗?她没亲眼看见血,却不啻满眼皆是血漫宫墙,墙壁一块一块剥落,渗出残酷的世事。

阿兄阿嫂说要护自己安宁,不要自己卷入那些纷争。

他们背诺了。护不住的。

四周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,曹节只觉得错落的宫墙变成了迷宫,她漫无目的地走着,走了许久。宫人跟在后面,对于向来我行我素的贵人毫无办法。

天子会恨自己吗?但她问心无愧。

自己只能陷入身处纷争的失落中吗?但她毫不甘心。

这世间还有很多可期可求,还有未来安宁的天下,要活得有生色,要看看这天下,才对得起这世间百态。虽隔山河,言犹在耳。

曹节仰头看着邺城的方向。——他们终究背诺了,却也教会她该怎样活着,一个教她手握利剑刺穿泪水,一个教她怀捧桃花踏过泥泞。他们扛得动的,她也能。

曹节对自己说:这天下尚不安宁,阿宁不能总处于他们的庇护之下。若能做一分,便做一分。若有余力,则看看天下。终有一天,我也要有能力给他们一方安宁。

天色渐晚,她回到了自己的宫门前。

多巧,她看到了天子。

“难得,陛下今日也出来散心吗?”曹节苦笑,陛下今日也失魂落魄地在这宫里兜转吗?

“正巧夕食,陛下不妨进来坐坐。”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驱使她说出这般话。除了礼节性的问候,他们之间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。但今天,对谁来说都是不一样的一天。

曹节落座,却退仆从,拿起匕箸。

刘协入了座,面对案上的种种吃食却一动不动。然后他突然用袖子扫落了一小半,起身又踢又摔的,拂落了本就不多的器皿架具,能摔碎的,不能摔碎的,在地上扭曲凌乱在一起。此起彼伏的碰撞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呜咽,这个早过了而立之年的天子背对着她像个小儿般摔砸不停。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!朕的皇后!……为何如此固执!……如何值得……若至失去了性命,做这一切又如何值得!”

刘协突然转身看着曹节:“你看见了?你可看见了吗?……刽子手……华歆!你!你们!都是刽子手——”

“陛下消气了吗?!”曹节高声,站起来不看他。

刘协一愣,像突然被抽走了全身力气,蓦地跌坐下来。

“……我……是我害了她……我救不了她……她抓住我的手问我能不能救她,可我……我自身难保……懦夫……懦夫!……我不该迁怒于你……”刘协满眼泪光,声音颤着,不禁为方才脱口而出的斥责感到有些后怕。

“皇后敢,你不敢。”曹节低声一笑。但是空旷寂静的大殿里,彼此听得清清楚楚。

她快言快语之后,才发觉自己也许是仗着父亲才敢对天子这般说话。

一阵沉默。他们之间最多的就是沉默了。

“谁不想活着呢?我本该说服她。也许今夜过后,我也性命堪忧……”他喃喃自语。

但伏寿那般固执的一个人哪里是可以说服得了的?她哪里愿意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他的江山步步让位?可他现在要的,只是一起活着而已,只是不想再次失去了。

是这样吗?曹节静静看着刘协懊恼呆坐的样子。

又或者,他心存侥幸。如果伏氏成功了呢?即使失败了,如果他又一次咬定自己不知情,能牵连到作为天子的他吗?

伏皇后真该问问,他还记不记得董贵人的容貌。

“陛下今日难过乃是人之常情,众人都没听到陛下今日说了什么。”曹节语气一缓。

刘协仰面闭眼,平整呼吸。他知道曹节是无辜的,也感谢她什么都“没听到”。只是,心里塌了一小半,他太累了。

刘协伸出手,盯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攥起来,感觉有些窒息:“都走了,都走了。以后这囚笼里,除了我,便只有你们姊妹了。”

但他不免还是有些余愤:“皇后被幽禁,你难道……”

“陛下是可怜人,天下皆是可怜人。陛下欲得安稳,天下皆欲得安稳。”

刘协没想到这个十六岁的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。他看不清她平静面孔下的情绪。这是在申诉她自己的无辜与身不由己吗?还是在提醒他认认清楚到底谁人才有能力还天下以安稳?又或者,他们皆是天下这巨大棋局中的一颗小小棋子,而她却仍愿举目四望看这天下。

曹节转身欲走:“此处尚有趁手器皿,若消了气,还请陛下早些回去歇息。我叫庖厨再备饭食。”

刘协垂眼看着一地狼藉,一阵沉默后对空荡荡的宫廷道了一声:“谢过。”

大概相安无怨,已是最大的恩慈。


— 5 —

建安二十三年春,有人为曹皇后呈来一卷书信,说是魏王世子郭夫人亲手所托。

故人难见,尺牍寄情。曹节轻吻素简一角,而后展开简册,是熟悉的笔迹,有花瓣落在上面。

信的最后写道:“太平盛世以为誓诺,世子与吾未敢有背。”愿我们都不背诺,好好看看这天下。

邺城刚刚入春,许都却桃花正盛。

曹节在中宫种了桃树,为的不是贵为大汉皇后的那位伏后,为的只是一个凋零在乱世中的可怜人。

有人走来,她抬眼:“陛下也来赏花么?”




最后的话:

一树桃花,三位女子。桃之夭夭,浮沉异道。有刀尖对抗,有相逢一拥,有淡淡而叹。乱世一聚,乱世一散。笔力尚欠,惟愿述说我对她们的切切之念。(并且在这三人之间似乎竟写出了些许奇异的cp感……)

另外就是,读历史的时候,不禁怀疑伏后被废和董贵人之死中间隔了十来年,到底是怎么奇异地抓住了伏后针对董贵人之死的怨怼之信……不禁怀疑是老曹家这边想要伏后让位就顺手做出来的证据,最终目的是彻底清除汉帝借力外戚的可能。总之这是一个暗黑向脑洞。


大事年表(含年龄私设):
  建安元年(196):曹操迎汉献帝都许
  建安二年(197):宛城之战,曹丕11岁
  建安九年(204):曹操迁至邺城,献帝留许都
  建安十六年(211):曹丕为五官中郎将、丞相副
  建安十八年(213):曹操为魏公;曹丕27岁;郭女王30岁入曹丕府;曹节15岁入汉宫为夫人
  建安十九年(214):刘协34岁;伏寿35岁;曹节16岁为贵人
  建安二十年(215):曹节为皇后
  建安二十二年(217):曹丕为魏王世子
  建安二十五年(220):曹丕代汉
  

(考据不精的结果是:事件年份皆对,但后来发现某些事件发生的月份有bug,由于牵涉整体剧情与寓意,决计不改,还请包容qwq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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